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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浙江散文】丨初至绍兴记

|原发: 星期七小说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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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张富春,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、绍兴越文化研究会会员,曾在《野草》《文艺报》《报告文学》等刊物发表作品。

 

   

 

初至绍兴记

 

张富春

 

| 袁宏道


大明朝万历二十四年(1596),时任吴县县令袁宏道因判案公正,与民方便,颇受百姓拥戴,然而其办案处事的方式方法,也招致当道者的不满,加上吏道缚人,难得清闲。三月初三日,袁宏道在发出“人生作吏甚苦,而作令为尤苦,若作吴令则其苦万万倍,直牛马不若矣”的感慨后,连上三牍乞告回乡的《辞职报告》。至岁末,终于得到吏部同意其“留职停薪”批复,但在交接县衙公私事务以后,袁宏道并没有着急回湖北公安老家,而是轻舟简从,到杭州找老朋友陶望龄去了。

 

陶望龄,字周望,号石篑,世居绍兴府会稽县陶家堰村。会稽陶氏系绍兴望族,书香世家。有明一代,陶氏家族出了13位进士。陶望龄少有文名,万历十三年举浙江乡试第二,四年后会试第一,殿试第三,授翰林院编修,是明朝后期著名的理学家。

 

关于袁宏道与陶望龄的交往,还得从万历十七年(1589)己丑春闱说起。是年三月,袁宏道与陶望龄同在京城参加会试,陶望龄会试第一,殿试第三,摘得探花;袁宏道发挥失常,名落孙山。陶望龄得授翰林院编修后,与前科会试第一,殿试二甲第一,时年升为翰林院编修的袁宗道同署理事。袁宗道是袁宏道的哥哥,陶望龄因此初识尚未南归的袁宏道。

 

这一年,袁宏道22岁,陶望龄28岁,正是意气飞扬的青葱时光。

 

万历二十年(1592)春,袁宏道捷南宫,殿试取为三甲九十二名,但吏部当年已无可放官职。二年后,袁宏道赴京接受谒选,在京城住了将近五个月时间,直到次年二月得授吴县令的公文,这才启程赴苏州任职。其时,陶望龄在北京参与修编国史,两人在多种场合数次相遇,用时任授翰林院编修,官至南京礼部尚书董其昌的话说,“甲午入都,与余复为禅悦之会,时袁氏兄弟、萧玄圃、王衷白、陶周望数相过从。”这是袁宏道与陶望龄从相识到相知的时期。

 

回头再说袁宏道去杭州找陶望龄的事。万历二十五年(1597)二月初十,从无锡出发的袁宏道与从绍兴赶赴杭州的陶望龄等人汇合,结伴游览杭州西湖诸名胜后,开始遍游越中山水的散心之旅。

 

 | 湘湖

 

 

三月中旬,袁宏道一行自西兴渡钱塘江,进入绍兴府境。西兴渡为春秋时越国古津渡,唐代成为官渡,名西陵渡。吴越时钱镠以陵非吉语,改曰西兴,西陵渡遂称西兴渡。踏着西兴渡码头石砌的台阶,袁宏道登上陶家在此等候多时的画舫,相比稍嫌逼仄的渡船,气派的画舫显得宽畅多了。画舫之行的第一站,是与西兴近在咫尺的湘湖。

湘湖是由古海湾演变的一个潟湖。大约在四千年前,湘湖所处地域是一片浅海湾。因上承山洪,下纳海潮,造成大量泥沙淤积,形成一个潟湖。这个自然形成的湖泊,初名西城湖,因无人治理时常淤积,造成内涝,水患不绝。北宋政和二年(1112),理学鼻祖程颢的嫡传弟子杨时任萧山县令,上任第三天,就下乡进村,察民情,听民声。对百姓迭遭旱魅之苦,期盼筑湖之心感触良深,遂率民众“以山为界、筑土为塘”,在治理水患的同时依山造景、傍水建亭,至明代形成城山怀古、览亭眺远、跨湖夜月等景观,邑人感觉湖光山色“胜若潇湘”,因而将其改名为湘湖。明代钱宰所撰《湘阴草堂记》记载:勾践之墟有山焉,曰萧山,有水焉,曰湘湖。萧山湘湖,山秀而疏,水澄而深,邑人谓境之胜若潇湘然,因以名之。

袁宏道一行游览湘湖的时候,偶遇一起渔民盗泄湖水捕鱼事件。浩淼的湖面,经彻夜盗泄,沙滩裸露,显得非常狭窄,就连一路向袁宏道夸耀湘湖之美的陶望龄、陶奭龄、王静虚等人,也都大感失望。但是,袁宏道却在用餐时有了新的发现,感觉湘湖莼菜入口香脆滑柔,有点像鱼髓蟹脂,但又绝非鱼髓蟹脂可比。经与当地人交流,袁宏道了解到萧山的樱桃、鸷鸟、莼菜远近闻名,尤以莼菜为美。莼菜采自西湖,但要在湘湖浸泡一宿后才能为佳品,而湘湖适宜浸泡莼菜的地方,只有方圆几十丈的一片水面。莼菜因为对环境要求高,导致生长区域很窄,所以世人很少知晓这种植物。袁宏道回想自己在吴县任职时,曾向苏州人打听“张翰钟情的莼菜是怎样的?〞但是,即使上了年纪的老人,当时也都说不明白。

 

袁宏道向苏州人打听的张翰,字季鹰,老家在苏州府吴江县莘塔村,是西晋著名的文学家,晋惠帝时官至大司马东曹掾。其时,大司马是军队的高级将领,东曹掾为文职,大司马东曹掾就是辅佐军队高级将领的文官。张翰因不愿卷入晋室八王之乱,借口秋风起,思念家乡的菰菜、莼羹和鲈鱼。《晋书·张翰传》记载:“翰因见秋风起,乃思吴中菰菜、莼羹、鲈鱼脍,曰:‘人生贵适志,何能羁宦数千里,以邀名爵乎?’遂命驾而归。”

 

张翰因为思念家乡的美食,为中国文学史留下“莼鲈之思”的典故,袁宏道觉得湘湖之行,得大于失。席间,袁宏道有感而发,当众赋《湘湖莼菜》诗:

 

托根西湖,沉质湘水。炼玉为脂,熬出松髓。松及苏人,皆云无此。盛春而生,方夏而止。何故季鹰,待秋风起?

 

是夜,袁宏道再续诗文,记录这趟湘湖之行,诗文同题,均为《湘湖》。

 

|  莼菜

 

 

次日,画舫靠泊山阴县钱清驿。山阴,是绍兴的古县名,秦时始设,属会稽郡。民国元年,废府并县,遂与会稽县合并,改称绍兴县。

袁宏道等人弃舟登岸,落脚钱清驿。唐宋时期,钱清江畔便设有方便官商行旅的驿站。《寰宇通志》载,钱清驿在山阴县西北六十里,是山阴县重要的官方驿站。南宋名臣史浩知绍兴时,曾在钱清驿修筑亭台,供行旅之人休闲。

中午,钱清驿丞在史浩修建的亭台摆酒,为陶望龄的客人接风。对初来乍到的外地人,绍兴很多地名是绕不过的话题。陶望龄告诉袁宏道,东汉刘宠任会稽太守时,勤政亲民,简除烦苛,禁察非法,政绩显著,奉调离任之时,百姓感念其恩,持钱送至西小江边,刘宠执意不收,后为不弗百姓美意,只取一枚钱,船只驶离山阴县界时,刘宠投钱入江,谢父老以明志,相传江水顿时清澈见底。后人为纪念刘宠,将这条江改称钱清江,地名亦改为钱清。

 

席间众人对绍兴人文历史的讨论,使一座城市形象渐渐明晰起来了,文化之都、文物之邦、名士之乡。据此,袁宏道在画舫驶往柯桥途中,赋写五言律诗《初至绍兴》,表达自己对绍兴的第一印象:

 

闻说山阴县,今来始一过。船方革履小,士比鲫鱼多。

 

聚集山如市,交光水似罗。家家开老酒,只少唱吴歌。

 

吴歌是中国文学史对吴地民歌民谣的总称,苏州是吴歌诞生发展的中心地区。“蜘蛛生来解织罗,吴儿十五能娇歌”,袁宏道在吴县任职时,感觉苏州的少男少女天生就会唱歌,但自渡过钱塘江以后,似乎听不到檀板清脆、丝竹悠扬、歌喉婉转的声音。袁宏道知道,吴越争霸的历史,是两地文化交流的纠结,绍兴曾是古越国之都,越王勾践卧薪尝胆,“十年生聚,十年教训”,只为完成一件大事,就是干掉吴王夫差。夫越乃报仇雪耻之国,越人是不会学唱吴歌的。一句“只少唱吴歌”,袁宏道仅用五个字,说明了绍兴人的气质。

 

|  一钱亭

 

 

抵绍兴府城后,陶望龄安排袁宏道入住西施山麓的商氏别墅。会稽商氏也是绍兴的大家族,自嘉靖二十年(1541)至崇祯元年(1628),商氏祖孙三代,出了四位进士,其中,隆庆五年(1571)辛未科张元汴榜进士商为正,试政都察院,选刑部贵州司主事,擢江西道监察御史,后巡按山东,累官至大理寺左少卿。商为正育有儿女三人,长子商维濬,次子商维河,独生女嫁夫陶望龄。也就是说,商为正是陶望龄的老丈人。

 

西施山原名土城山,在绍兴城东五云门外。这座小山曾是春秋时期西施习步的场所,因此又被称为美人宫。据《嘉泰会稽志》记载:越王使相者求美人国中,得之苎罗山鬻薪之女西施、郑旦,饰以罗縠,教以行步,习于土城,教于都巷,三年学服,而献吴王。

 

万历八年(1580)前后,商维濬购得西施山土地房产,将其改造成书舍,对外称为“商氏别墅”。商维濬的妹子嫁到陶家后,陶望龄遂成书舍常客,其间,曾在书舍赋题为《西施山房》的长诗,追古思今,抒怀明志。袁宏道的游记散文《越中杂记》对西施山的记述为:西施山在绍兴城外,一名土城,西施教歌舞之处。今为商氏别墅,尝同诸公宿此一夜。石篑和余诗有云:“宿几夜娇歌艳舞之山”盖谓此也。余戏谓石篑,此诗当注明,不然,累尔他时谥文恪公不得也。石篑大笑,因曰:“尔昔为馆娃主人,鞭箠叱喝,唐突西子,何颜复行浣溪道上?”余曰:“不妨。浣溪道上,近日皆东施娘子矣。”

 

这篇游记既不叙景况,也不写概貌,而以戏谑笔调,文友对话形式,抒发思古幽情。一递一唱,看似互为戏言,实则雅趣盎然。如此夜宿娇歌艳舞之处,恐将来谥“文恪”不得,也无颜复行浣溪道上。意欲寻觅西施,却是满眼东施,岂不遗憾之至。诙谐妙语,笔调风趣,令人忍俊不禁。其实,袁宏道更为感慨的是昔日歌舞场,如今农桑地,世事沧桑,谁能料想?

 

在商氏别墅住了六、七天,期间早出晚归,游遍府城周边名胜古迹。在吼山,袁宏道以“知不是天造,良工匠意成……道傍因借问,恐是越王城”,惊叹绍兴历史文化的渊源;在鉴湖,袁宏道以“昔闻八百里,今来八百亩……未免愧古人,青山空矫首”,痛惜人类活动对自然环境的毁废。

 

走游绍兴最后一天,去的是离城二十五里的兰亭。东晋书圣王羲之曾在这里挥写天下第一行书,兰亭因此就成为读书人心中的圣地。徜徉曲水流觞之地,袁宏道感觉“兰亭,殊寂寞。盖古兰亭依山依涧,涧弯环诘曲,流觞之地,莫妙于此”。返城途中,遥望青山含黛,近观绿树成荫,袁宏道文如泉涌,遂以一首《山阴道》,赋写初至绍兴的美好印象:

 

钱塘艳若花,山阴芊如草。六朝以上人,不闻西湖好。

平生王献之,酷爱山阴道。彼此俱清奇,输他得名早。

 

|  兰亭

 

 

这天傍晚,是陶望龄的妻舅设宴为袁宏道送行。喝罢醉人的老酒,袁宏道回到书房,研墨铺纸记录白天所见所闻之后,起身从书架上随便抽取一册诗集翻阅。

 

这是一册装订很简单的诗集,用袁宏道的话说是“恶楮毛书,烟煤败黑,微有文字”。但“金子”即使埋在黄土底下,也是会闪光的。袁宏道手捧这册名为《阙编》的诗集,凑在微弱的灯光下才读几首,顿觉清新之风扑面而来,全身精神为之一爽,不由得惊喜欢跃,起身招呼尚在安排次日行程的陶望龄。

 

“这是谁的诗作,竟然如此脍炙人口?”陶望龄还未踏进书房门,袁宏道就急切地问。陶望龄接过诗集,摸摸封面,翻翻内容后说:“这是我的同乡徐天池先生写的呀。”

 

“徐天池?从来没听说过。不知是今人,还是古人?”袁宏道接着问。

 

“徐天池先生名渭,字文长,本府山阴县人,家住府河西岸的前观巷大乘弄,四年前刚刚故世。书舍客厅卷轴题额署田水月的书画,也是徐天池先生所作。”陶望龄告诉袁宏道,商维濬幼年师从徐文长,文长故世后,商维濬准备收集先生所著文章,编成《徐渭文集》传世。这册诗集,是其最近收集的徐渭诗稿。

 

弄清了诗文的作者,袁宏道心情还是难以平静。他觉得,在这诗道荒秽之时,获此奇秘,如魇得醒。袁宏道一把扯住准备转身出门的陶望龄,要他一起朗颂《阙编》收集的诗文。

 

两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秉烛夜读,手捧同一册书,吟咏同一首诗,读到精彩的诗句,不由得发出孩童般的狂呼。惊得已经睡下的僮仆披衣起床,相互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。

 

读罢《阙编》全部诗文,已经月挂西山鸡鸣三更。陶望龄回房休息了,被吵醒的僮仆又发出了轻微的鼾声。袁宏道却再也睡不着了。想起自己年轻时经过家乡的闹市,看见有北杂剧《四声猿》,意趣和气概豪放旷达,与近年来书生所创作的传奇大不相同,当时看杂剧署名“天池生”,一直怀疑是元代人的作品。回想自己在苏州民间走访时,也曾看到署款“田水月”的书画,笔法刚劲有力,似有一股郁结在胸的不平之气渗透字里画间,心中虽感到非常惊讶,但不知道田水月又是哪位?

 

原来天池生、田水月、徐文长是同一人。真可谓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。想不到自己梦牵魂萦好多年的天才,就生活在绍兴这块底蕴深厚的文化沃土。怪不得吏部考功司郎中薛公蕙主持越中考试时,惊奇徐渭的才能,把他看作国士。

 

历史总是会埋没很多伟大的人,徐文长这么优秀的人才,竟然也被埋没掉了。袁宏道越想心里越觉得不是滋味,虽然自己与徐文长处于不同的世界,但是,自己总得为徐文长做点什么呢?

 

徐文长是著名的诗人、戏曲家,又是第一流的画家、书法家,用他自己的话说:“吾书第一、诗二、文三、画四”。在文学史、戏剧史、美术史里,都应该有他崇高的地位。何不根据绍兴社会各界对其的评价,结合自己观剧读诗的体会,为徐文长立传,将这位文化天才镌刻于华夏文明的史册。袁宏道觉得很有必要。

 

袁宏道睡意全无,遍翻书柜准备阅览徐文长全部诗文。但所得的结果并不理想,用陶望龄的话说:徐文长“晚岁诗文益奇,无刻本,集藏于家。予所见者,《徐文长集》、《阙编》二种而已。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,抱愤而卒”。其言大意是“文长晚年诗文更为奇异,没有刻本,散稿藏在家里。我所见到的也就《徐文长集》和《阙编》,然而文长终因不得志于当时,心怀怨愤而死。”

 

袁宏道发现了徐文长,为他刊布文集,并凭着自己对徐文长的崇敬和理解,写下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人物小传《徐文长传》。袁宏道在《徐文长传》最后一段表达了自己的感叹:先生数奇不已,遂为狂疾;狂疾不已,遂为囹圄。古今文人,牢骚困苦,未有若先生者也。虽然,胡公间世豪杰,永陵英主,幕中礼数异等,是胡公知有先生矣;表上,人主悦,是人主知有先生矣。独身未贵耳。先生诗文崛起,一扫近代芜秽之习,百世而下,自有定论,胡为不遇哉?梅客生尝寄余书曰:“文长吾老友,病奇于人,人奇于诗,诗奇于字,字奇于文,文奇于画。”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。无之而不奇,斯无之而不奇也哉!悲夫!

 

一篇简短的传记,竟能重振一个被世遗忘的人物的声名,使这位尘霾无闻的人物终于大显于世,进而扬名后代。这可不是一件小事。

 

徐文长是一位奇人,《徐文长传》是一篇奇文,袁宏道是徐文长第一个知音。

 

 | 明代书房  

 

(责任编辑:蒋鑫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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