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游修龄 | 我的小学生生活

|原发: 瓯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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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图:游修龄百岁留影

编者按:惊闻游修龄先生昨日(2022911日)在杭州去世,享年103岁。本公号特推送他的一篇文章,以示哀悼和纪念。游先生是著名农学家,是目前《瓯风》最年长的作者。1920年生于温州城区,小学就读于温州师范附小,初中、高中就读于温州中学,19387月考取英士大学农学院农艺系。毕业后曾任教于英士大学、浙江大学、浙江农学院、浙江农业大学等。著有《稻作史论集》《中国稻作文化史》《中华农耕文化漫谈》《鸡肋集》《默言集:一位百岁老人的珍贵思考》等。

  

我的小学生生活

 

—— 一个耄耋老人的回忆

 

© 游修龄

 

 

 

我出生于1920 年,正是“五四”运动(1919)的第二年,所以我的小学生活是在“五四”的影响下度过的。不知不觉中八十五年过去了,现在回忆起来,才知道“五四”对我的小学生活及以后有着多么深刻的影响。

 

我就读的小学叫浙江温州师范学校附属小学,六年制。那时正是从清末残余的私塾教学向欧美的十二年制小学、中学过渡,我的大哥哥便是在私塾里学习,以后转入师范学校毕业。我正是这个新潮学制下的首批儿童。后来长大了才知道,我就读的那六年,正值爱国民主运动——五四运动的高潮,美国的教育家杜威应邀来华作考察讲演,宣传他的教育理论“儿童中心”(或儿童本位)。这同中国传统的儒家教育显然格格不入,却与“五四”运动主张的打倒孔家店、反对文言文一脉相通,所以受到欢迎。

 

我记得一年级入学的第一天,打开课本,先生(那时不称老师)教的第一课是“开学了,开学了,哥哥、弟弟、姐姐、妺妺们,大家一起去上学……”,课文的下面画着一些崩崩跳跳的小男孩和小女孩,身上揹着小书包。这同大哥在私塾里念的第一课:“子曰: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(悦)乎!,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!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?”成了鲜明对照。

 

 

 

| 图:皮瑞  镜头下的温州老城,游修龄小时候生活的地方

 

 

 

整个六年期间,教的都是白话文,没有一点文言文。半文半白的阅读能力是课外看《三国志演义》等小说获得的,文言文是到初中和高中才补读的。小学里印象最深至今未能忘怀的是高年级的课本《爱的教育》,这是夏丏尊从日文重译的意大利文学教育名著,里面好些篇的内容如“侠义的卡隆”“最后的一课”等都深深打动了儿童的心灵,成为做人的楷模。

 

识字教育是推行语言学家北大教授赵元任创制的国语拼音字母,课堂上有赵元任录音的唱片,配合留声机放送,进行教学,是标准的国语发音。字典上的字都按拼音字母注音,小学生很容易学会认识和使用新字,这套国语拼音字母现在台湾还在使用。

 

三四年级的算术课推行一种速算练习,印象也很深刻,上课时,先生发给每个人一张纸板,上面印好练习的题目,答案下面是一个空白框,下面填一张白纸,学生只需把答案写在框下的白纸上就好了。譬如一道14+16+17+13+12+18+19+11连续相加的算题,不必一项一项地加,只需先把个位数的4 67 3……等都加成10,共得40,再把十位数相加得80,很快就得到40+80=120。乘法的一九得九,二九十八,……九九八十一等口诀,当然要会背而且背得烂熟的。高年级学习珠算,有四则的口诀,会背口诀就知道怎样拨珠子。这种训练儿童心算和笔算结合的速算能力,很起作用。 

 

练习写字在一二年级时,用方格的黄纸,上面印好的红字,拿毛笔描盖红色,养成笔划先后顺序的习惯,三四年级以后开始临摹字帖,各人选择自己喜欢的字体,爱好笔划饱满的,临学颜真卿,喜欢笔划瘦劲的,临学栁公权。我是学颜真卿。

 

对我印象很深的是劳作课,课堂里有各种手工劳动的工具。每年春季要做风筝,小朋友们都要学会自己做风筝,不是买现成的风筝。人人先动手把竹篾劈成细条,然后用绵纸扎风筝的骨架,最后糊上绵纸。风筝上天要保持平衡,这是最难的关键,要反复试飞,不断纠正,最后上了天,真有说不出的高兴。小学生们做的都是鲤鱼风筝,取“鲤鱼跳龙门”的吉祥之兆。还有在春季学习养蚕,从蚕卵孵化开始,慢慢地给蚕儿喂桑叶,观察蚕儿一次又一次的蜕皮、长大,上簇,吐丝成茧,最后蚕蛾破茧而出。对蚕的一生从卵、幼虫、蛹到成虫有个全过程的了解,获得了昆虫变态的基本知识,印象难忘。

 

学习美国式教育最生动的一项,是童子军,小学高年级和初中的男女生都要参加童子军(女生外加学习救护)。童子军有童子军的制服、军帽、领巾、小刀、绳索和木棍。其中的绳索最有趣,很实用,人人都要学会各种结绳的技术,如活结、死结、瓶口结、拴马结等。童子军的目的在培养独立生活能力,毎年的秋季要举行露天宿营活动,童子军们行軍去郊外山上驻扎营地,自己动手搭帐篷,隨軍带去铁锅、盘碗、刀砧等炊事用具。大家分头去采柴草,打水,洗米煮饭。夜里熄灯后,大家轮流在帐外站岗放哨,同时举行扮“敌人”去别的营偷袭,相互捉“敌人”。平时遇有集体活动如开运动会,市民大会等,都要派童子军持军棍维持秩序,大人们都听童子军的指挥,神气得很。

 

再就是一年一度的春季远足郊游,温州市郊是水域,出城可以坐汽船去风景区,从学校到船码头的来回路上,要队伍整齐,前面有小小乐队开路,音乐先生在旁边指引,一边走,一边唱郊游的歌,我还记得歌词是:“野外日光明,郊原天氣新,趁这好时光,郊外去旅行。岸边的草儿青青……,树上的鸟儿也叫个不停,它们都表示欢迎……”边走边唱。乐队是中西合璧,有铜鼓、洋号,也有笛子、口琴。记得有一年我报名参加乐队,领到一支笛子,临时抱佛脚,苦练几天,混在乐队里充当南郭先生。

 

旧式的私塾里,孩子们背不出课文,教书先生要拿戒尺打手心,是很痛的。新制的小学里取消了打手心,对于不听话的顽皮儿童,改用立站的办法。放学的时候,大家都排队出校门回家了,受处罚的小朋友,先生让他站立在墙壁或黑板前,面孔紧对墙壁或黑板。直到先生认为够了,再让他一个人回家。我在一次露营的活动中,夜间和几个小朋友在被窝里玩手电筒互相嬉笑,妨碍他人睡眠,回校后,被罚站黑板一次,是唯一的一次。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先生打学生的手心或对学生进行体罚的事了。

 

| 图:夏承焘是游修龄的姐夫,

 

《夏承焘日记全编》出版后,该书主编吴蓓与浙江古籍出版社编辑等人送书给游先生。

 

 

 

我父亲是手工业的铜匠,他识字不多,对私塾教育十分敬重,对我所受的“洋教育”很不放心,督促大哥抽空给我补习“四书”,大哥受的是典型的私塾教育,“五四”后改读师范学校,也深受“五四”影响,认为没有必要补课。廹于父命,只得勉强抽空教我读一点古文,如“芋老人传”等,没有几篇便停了。后来父亲又托间隔壁邻居一位老先生教古文,那位老先生只教了我《左传》第一篇“郑伯克段于鄢”,就改讲《水浒》给我听了。我的文言文教育是直到高中才开始接受较多的篇章,包括《老子》《庄子》的选篇等。但从初中起,我已通过课外自学阅读,能看《阅微草堂笔记》和《聊斋》等“闲书”了。

 

我们的王校长是位多才多艺、招儿童们喜爱的好校长。如他训练大家对于紧急事故如火灾发生时,如何保持秩序、冷静应付的能力。他先是宣布听到紧急警报时,每个教室的学生向那个方向疏散的路线,并张贴了一张疏散图,让大家牢记。过了一段时间,有一天,正在上课的中间,忽然火灾的警报铃声大响,大家以为真的起火了,都纷纷按已知的路线分路疏散,我是向操場的方向跑步,中间要经过一条小路,那天跑进小路时,看到路中间有块石头,我们都一跳而过,有个小朋友不小心拌倒在地,起来再跑。演习结束后全体集会,王校长当场点名,叫一位某某同学站出来,向大家介绍说,往操场方向疏散的小路上有块石头,是他有意放上去的,他一直躱在路边守看,多数小朋友们都是一跳而过,一位小朋友被拌了一跤,只有某某同学看到这块石头,停下来把石头移到路边,然后再跑,这位同学在紧急的时候不忘关心集体的安全,大家应该向他学习!大家都热烈鼓掌,这种教育方式令人深刻难忘。

 

| 图:王骏声(18951951),字亦文,温州乐清人.

 

曾留学日本,后任省立严州中学校长等职。

 

 

 

文娱生活方面,每个星期六下午停课,是全校的文娱活动时间,称周会。会上的表演节目由各年级事先准备分担。记得我在周会上曽表演过国王的角色,鼻孔里插个八字胡子,坐在堂中央,很神气。同班的一位同学叫余之任,会打拳,使双钩,经常有他的武术表演。最热闹的是毎学期的开学大会,和期末的毕业生毕业大会,这两次大会都邀请家长们参加,表演的内容也丰富许多。有一位高我一班的同学许铁生,家里开戏院,耳濡目染,能登台表演京剧“碰碑”之类的唱工戏,非常令大家惊异赞叹。这位许铁生,就是解放后定居上海的著名京剧评论家。 

 

课余的时间里,学校组织小朋友们开办图书室和储蓄所,由小朋友们轮流自我管理。图书室鼓励大家把家里的书寄放在图书室里,开辟了书源,室里的书供阅览,也可以登记出借。储蓄所的钱来自大家多余不用的零钱,彼此周转,要用时取出来,培养小朋友们爱好读书和节约用钱的习惯。

 

课余的十分钟休息,是最活潑快乐的时候,可以跳绳,踢毽子,盪秋千,坐滑梯,爬竹竿,捉迷藏等。这是校里的游戏,在家里与邻居儿童们的游戏如滾铜钱,斗蟋蜶等是不好在学校里玩的。

 

写到这里,小学时期的校长王晓梅,以及自然、语文、音乐等各课的先生名字如王仰千,潘文英,陈乐民,管文南等,都一一浮上脑海,居然还没有忘记,说明这种教育的成功吧。

 

从记忆里出来,回到现实世界,现在大批的天真烂漫的小学生们,他们似乎都毫无例外地都卷入为考试、分数、升学而埋头学习,深深陷入做不完的作业堆里。连他们的父母也成了推动这股浪潮的生力军,在小孩子们沉重的课业以外,还要他们学钢琴,学外语,学这学那,以至于游戏无分,睡眠不足,儿童应该享有的天真烂漫、自由玩乐的权利都被剥夺了。

 

每个人都有他的童年,童年是不能选择、不能重复的。什么时代有什么样的小学教育,也是无法选择、无法改变的。上述我的童年小学生活回忆,有没有可供今天参照、反思的地方呢?作为史料,以供大人们的参考评说吧。

 

(本文原刊《瓯风》第一集,黄山书社20109月版)

 

(责任编辑:蒋鑫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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